不相信電腦,堅持老手藝,曾是西南地區唯一的特級配鏡驗光師,當過月薪二兩黃金的“打工皇帝”,懷揣從民國時期傳承下來的精湛技藝,操著“老三樣”簡單儀器,30年前,他以“配鏡大師”之名戴頭識臉。
1月10日是林克興的94歲生日,在丟掉絕活的100多天里,他落寞,無數次翻開印有英文字母的木箱蓋,在200多個驗光鏡中,信手捏住一個膠質小尾巴,裝進驗光配鏡框,扳動不再有意義的散光調節轉軸,戴上,取下,再戴上。
一段時間來,輕奢品牌入駐成都,商場里,鑲嵌著幾十顆鉆石的鏡框在白熾燈下流光溢彩……不再給人配眼鏡的他說,對于現代的眼鏡行業“有些不適應”。
老工匠,“老三樣”
房間不足5平方米,狹促昏暗。林克興打開臺燈,略略佝僂的背影,被投射到墻上。慢悠悠地拿起檢影鏡——一個向小手電筒的玩意。按一下開關,閉上左眼,右眼杵在觀察孔上,細細觀察從測試者視網膜反射回來的光線。
檢影鏡是傳統配鏡人使用的“老三樣”之一,用這個工具,林克興可以觀察配鏡者是近視還是遠視,大致讀出度數。“老三樣”的另兩樣是驗光鏡和磨片機。
公文包大小的木盒里邊,裝滿了不同厚度的驗光鏡。按照檢影鏡讀出的大致度數,把對應驗光鏡放入驗光鏡框里,對著視力表,根據測試者的識別能力,增加或減小。測試完,起身,用銹跡斑斑的磨片機磨出理想尺寸,裝入框架。
這個場景,讓人想起文藝片那些老工匠的勁頭,畫面泛黃卻唯美。
在過去的70年里,這樣的程序,林克興重復了數萬次。成都市鑼鍋巷,林克興開起的眼鏡店里,工作人員至今仍靠著“老三樣”給顧客驗光、配鏡。附近的店鋪都知道林克興是“西南地區唯一的特級配鏡驗光師”。
到店的顧客總要問問:“林老沒來嗎?”
“過去,總是很風光呢”
林老已經有100來天沒到店上了。1月7日,記者見到他,慈眉善目,說話平緩,雖在家中,仍戴著毛線帽。他如口傳般瘦削,卻不再“矍鑠”,一條條皺紋在臉龐上刻出,有些佝僂,走路碎步式,步步慢挪。通往臥室,要經過幾層臺階,本有扶手,子女又在靠墻處加裝了一個,他和老伴扶著,緩緩登上。經過掛著的視力表,邁入臥室,翻看完照片,坐在床上,兩人注視著窗外,搭著話。
“照片里,我們才三十多歲,現在老成這個樣子了。”
“你這輩子就會配眼鏡了,家務事基本沒沾過。”
“現在不能配了,有些糊涂了,不能耽誤別人的眼睛。”
本是叨念給記者聽的一句話讓老伴聽進去了,“年輕時,店里工資屬我的高,老板還要悄悄給我發獎金。”
“我怎么不知道?”“你知道干嘛?”腿腳不靈便,林克興的日常活動范圍不出小區。推著空輪椅,聽著鳥叫,樹蔭下,在小區走道里來回走著,他總想到過去。走累了,他在輪椅上坐下,“過去,總是很風光呢。”他喃喃道。
當年,闖蕩重慶學藝
94年前,四川蓬安馬回水電站旁的房舍里,林家添丁,取名“林克興”。
過了幾年無憂無慮的日子,到了務農活的年紀,同齡男孩一手挑起40斤重的水桶,年幼多病的他,鉚足勁也擔不動,那個年代的農村,“男人就是力量,牲口就是財富”,林克興自然不被看好。
1939年,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兩年,一些浙江商人,開埠就在這里做生意,日漸風生水起,當時的年青男女,紛紛投身到他們那里做工。那時候,林克興已經17歲,他模模糊糊地覺出,自己大概不屬于黃土地,于是在苦悶中離開農村,成為時下典型的“重慶漂”。
重慶上半城,民權路上,亨得利鐘表眼鏡行迎達官送貴人。林克興門口踱步,估摸著做這行可能會有前途,硬著頭皮進了門。剛開始,老板見林克興瘦弱,擔心體力不好不能勝任。這時,林克興遇上了家鄉人,幾番請求后,老鄉也幫著勸說,“Darling(親愛的),現在戰爭時期,工作不好找,好可憐,你就收留他吧。”林克興在一旁連聲表態,“我一定會好好做的,一定會,一定會!”他的誠懇終于打動了老板,領到師傅跟前,拜了師。
學習并不系統,師傅做什么,便跟著照做。磨片、驗光……看似簡單的技藝并不容易掌握,總是看不準,他有些灰心。把每次測出的誤差記在小本上,腦里回放當時看到的光樣,逐步糾正。1年后,林克興不僅能準確驗光,還掌握了28道工序,驗光、磨片、配鏡、裝架等全套技術。
出師,月薪二兩黃金
多數手藝人都有被“挖”的經歷,林克興不例外。
兩年后,幾家眼鏡店拋來橄欖枝。在雙倍工資的邀請下,1946年,林克興來到成都,進了春熙路“精益”眼鏡店,擔任店內大師傅,月薪二兩黃金,專為有錢有文化的人配鏡,堪稱“打工皇帝”。
抱著“負責到底”的態度,他總是測出度數后,讓顧客戴上,根據反饋再三調整,“有些人當時戴著可以,拿回去又覺得不合適”,他再調。
在光影世界里,林克興一干就是幾十年,“眼鏡戴上是否舒服,很直接,騙不了人”,對度數測量極為苛刻,他漸漸領悟到,并不是精確地測量出度數就夠了,“每個人的眼睛條件不一樣,不能教條,要根據每個人的真實感受切實調整。”
和很多純技術人員不同,他認為“眼鏡不同于別的商品”,既要矯正視力,又成為面子的一部分,既是必需品,也是裝飾品。盡管當時沒太多選擇,柜里通通是圓形鏡面,他仍根據顧客的臉型,逐一選擇大小。也曾配制過“眼鏡中的LV”,邊框開金,進口材質,一副二兩黃金,“一個資本家買下”,正好是他一個月的工資,“戴上更富貴了。”
盡管日日重復相同的程序,他對眼鏡的熱愛只增不減,偏偏年輕時視力特好,便為自己制作了一副平光金絲眼鏡戴上,身著古典筆挺西裝,他感覺自己也像“徐志摩一般的斯文人”了。
出山,治好“睜眼瞎”
由于配鏡度數準確,顧客戴上服帖,林克興成為店里最搶手的師傅。然而,工作專業性強,他時常感到這是一種不能分享的快樂,兒子到鋪子玩,不會觀察他怎樣磨片,教書的妻子也不過問。1978年,當省商業廳為他頒發了特級配鏡驗光師職稱,他成為當時全省首個配鏡驗光特級技師時,妻兒才驚覺“原來這么厲害”。
退休后,夫妻兩人陸續耗時幾個月,來了一場老年游。林克興游遍南方,也游遍了眼鏡店。每到一個城市,他必到當地出名的眼鏡店、眼鏡廠逛逛。
在南京路上的吳良材眼鏡店,他看到顧客人挨人地爭買眼鏡,回家后,按捺不住,自己開起店鋪。他認為,電腦測光往往不能正確處理散光,于是,堅持使用“老三樣”。在林老家里,至今還保存著一位美籍華人的多封書信。這位華僑3000度的近視曾讓許多醫院望而卻步,跑遍全球,都找不到滿意的眼鏡。后經人介紹,專程回國找到林老。
林克興用驗光檢影法,準確測出了他的近視度數,并為他配了一副超薄款。這位華僑戴上眼鏡后,立即“重見光明”,他很激動,握住林老的手不放:“之前,我委托美國、中國臺灣的親友幫忙尋找配鏡師傅,結果都沒配到合適的眼鏡,沒想到您老手到擒來,令我‘眼界大開’!”
家訓,“負責到底”
很多外地顧客想找他配眼鏡,將爛鏡片郵寄到店,他測出度數后,制好,寄出。
多年前,林克興曾了解到,川大一些貧困生沒錢配眼鏡,便搞了個“眼鏡扶貧工程”,免費為數百名高校貧困生配鏡,令他生氣的是,很多學生以前佩戴眼鏡的屈光度都差得厲害。“別人明明只有300度,歪眼鏡店卻給他配450度。”
現在,守著店鋪的是林克興的兒子林紹容,關于家訓,他只留下一句——“負責到底”。他稱,技術靠個人,但是品質不能丟。他認為,目前,很多店鋪不負責,大概差不多就行了。
林克興的女兒說,“他有職業病,看到任何人都要看看別人眼睛怎樣。現在,家里人也幾乎佩戴上了眼鏡。”
在店鋪工作的曾先生本在林克興女兒經營的餐廳打工,林克興“看重了他踏實的品格”,讓他到店里跟著學藝。十多年的學藝生涯讓他能獨立操作,現在他常常一個人守著店鋪。他稱贊,“林老師脾氣很好,總是循循善誘,不易動怒。他總是勸誡,做人要正。”
“林老師總能站在顧客角度思考。”一位右眼受傷失明的康女士曾前來配鏡,經測,她左眼2000度近視,“林老師把右眼鏡配成了1800度。”曾先生不解,林克興小心翼翼地給康女士試戴著,說:“要是配成平光,一輕一重,眼鏡就變成了負擔。”
曾先生稱,“林老師的火候是經驗積累出來的。就像醫生看病一樣,看得多了,也就知道如何對付疑難雜癥了。”
“國外品牌,蓋過老手藝人了”
“您的眼鏡多少度?”“我都94歲了。”“上海的眼鏡店技術怎樣?”“也不過如此。”說著,他慢慢取下了眼鏡。
“要自己去琢磨,我還是要聰明一點。”摸著證書,他笑著陷入回憶,“我是西南地區唯一的特級配鏡驗光師。”
吐字清晰,卻總是答非所問,和記者對話過程中,黃金歲月積淀下來的驕傲在老人身上時時閃現。
老伴笑他,“年輕時候還很謙虛,年紀越大,越驕傲了。”
兒子林紹容的想法和父親不一樣,“不能說他就是西南地區最厲害的了。說不定有更出色的,只是他自己不知道。”
林紹容認為:“不一定要保留傳統方式。學老手藝因人而異,還要學上幾個月才能應對。電腦可以提高效率,懂得操作,幾天就可以上手。時代變遷,過去的,就讓它過去吧。”
既近視、又遠視、還老光,當年還戴平光眼鏡的林克興,如今換上了無形雙光眼鏡。鏡面下方,多了一塊弧形區域,“上半部分看遠,下半部分看近”,框架依舊是他喜愛的棕色半邊框。
愛吃帶點肥味的紅燒肉、回鍋肉,卻仍潤滑不了心中的梗——輕奢品牌入駐成都,商場里,鑲嵌著幾十顆鉆石的鏡框在白熾燈下流光溢彩,林克興有些不適應,“國外品牌受追捧,蓋過老手藝人了。”他,害怕被忘卻。
記者讓他測試視力,他把玩了一下驗光鏡架,又放了回去,“老了,不中用了。”
民國范
他熱愛眼鏡,偏偏視力特好,便制作了一副平光金絲眼鏡戴上,身著古典筆挺西裝,他感覺自己也像“徐志摩一般的斯文人”了。
低調
1978年,當省商業廳為他頒發了特級配鏡驗光師職稱,他成為當時全省首個配鏡驗光特級技師時,妻兒才驚覺“原來這么厲害”。
高超
一位美籍華人近視達3000度,跑遍全球沒找到滿意的眼鏡。老人用傳統方法為他配了眼鏡,華僑重見光明,感激萬分,此后書信不斷。華西都市報記者毛玉婷攝影呂甲